Wednesday, June 22, 2011

靜中聲響——黑夜中的空白


文/陳英哲

有個年輕人突然揹著吉他爬上貨櫃車頂坐下,高唱鮑布.狄倫的經典名曲「隨風飄蕩」¼¼這一群人抬頭看他,既驚訝又感動。這時,奇妙的事發生了。每一個人的憤怒消融了。他們的肩膀不再緊張,身體也變得輕鬆。很多人臉上出現微笑,有人甚至開懷大笑,還有一些人則跟著唱。不到兩分鐘,所有的怒氣都消失了。有人勾肩搭背,一些人默默走開,沒多久人群就和平解散。音樂的魔力實在無可否認。

——《胡士托風波》(Taking Woodstock 以利特.泰柏 Elliot Tiber




李安導演的電影《胡士托風波》中,這一幕就與泰柏從記憶中所描繪的景象一模一樣,甚至更加令人為之動容。舊譯伍茲塔克音樂節的這個事件,發生在1969815日到18日,是二十世紀流行音樂中最重要的一章。秉持「愛與和平」精神的這個音樂節,已經不能用一個音樂節去描述,當年很多人甚至根本連舞台都沒看到,卻像是心靈革命一樣,影響了全世界對音樂及文化的想像及傳承。雖然原本應該在美國紐約州伍茲塔克舉行的音樂節,因故在舉辦前夕改換地點到距伍茲塔克69公里的巴塞爾(Bethel),但是這場音樂節仍讓伍茲塔克這個名字在歷史上被光明正大借用,甚至僭越而成本格主角。

伍茲塔克在音樂世界中的光芒還不僅只於此。在胡士托音樂節發生的十七年前,1952829日,在伍茲塔克的馬佛列克音樂廳(Maverick Concert Hall),鋼琴家大衛.都鐸(David Tudor)首演了一首當代音樂界不可忽視的重要作品:美國作曲家約翰.凱吉(John Cage)所寫的〈433秒〉。這首曲子說穿了,是433秒的無聲,但是作曲家明確寫下必須加上從已經打開鋼琴鍵蓋,開始計時前關上,在433秒後,把蓋子打開的指示。當然,這樣的演出被冠上了「前衛」。這場首演造成的回應,包括了現場觀眾怒吼:「伍茲塔克的優良市民們,讓我們把這些人趕出去吧!」當凱吉被問到這樣的作品概念時,他提到希望讓大家可以重新思考「聆聽」的意義及重要性。

被聆聽的主體,在音樂廳的設定前提之下,通常是有意義構成的聲音與音調組合。20107月,這首曲子在伍茲塔克,由鋼琴家穆奇杰維奇(Pedja Muzijevic)原地重演,吸引了美國樂評家艾力克斯.羅斯(Alex Ross)可以親身至少回復那首曲子首演的地理狀態。他描述著:這天的演出,音樂廳大門敞開,讓進不了音樂廳的人可以在外面聆聽這場音樂會。非自然與自然的聲響都影響了這次的聆聽經驗,附近車中的音響、鳥在樹叢中摩搓接連出現,也出現了幾十秒鐘的完全寂靜,大約過了兩分鐘,穆奇杰維奇突兀地打開鋼琴按下鋼琴鍵,彈出李斯特改編鋼琴版的華格納《崔絲坦與伊索德》中的〈愛之死 〉。

如果認為凱吉對噪音的忍耐是如此寬恕,那可就大錯特錯,因為凱吉在紐約的隔牆鄰居就是約翰藍儂和小野洋子,他曾經到隔壁大流行樂手家敲門,請他們拆掉嵌壁式的音響。



所有會影響被聆聽主體的環境因素,這些因素的來源更可能來自數以萬計的可能性,也就成了大家所謂的「絃外之音」。「安靜」這個詞因為二十世紀的藝術詮釋與音樂演變,從馬勒對聲調、配器及音樂色彩的實驗,去討論音樂的可能性及藝術表達性之後,凱吉繼而去詢問「聲音」與「安靜」兩個狀態的差異與藝術聆賞間的關係。如果音樂表演是人為的狀態,那麼一定會有許多影響當下的細微變化,在音樂會中,這卻是只有在那一場音樂會中,那個時刻才有辦法瞭解到的聲音變化,甚至會因為當天的場地、出席人數、座位位置、當下心情等,聽到不同的訊息及聲音。很多音樂家也會因為當下的狀況,而彈出不同的詮釋力道及聲音效果,有的是為了達成一致的演出音響,有的則是符合當下的聽眾及演出狀況的特別演出。奇妙的是,這些感覺都是「絃外之音」。

日裔英籍小說家石黑一雄短篇小說集《夜曲》中文版剛上市,五篇短篇小說都與音樂有關,甚至主述角色都是音樂家。讀了小說的人卻發覺,就字面上看,寫過《長日將盡》及《別讓我走》的小說家怎麼好像功力退步,內容更像是小報中會出現的音樂人緋聞。這些字裡行間,只是故事的一種角度,作者運用他的文字能力,仔細計算之下,石黑一雄用了其中最能將音樂演化成為「真善美」的那個角度。如果把裡面故事的敘述摒除,重新敘述故事給自己或別人聽,讀者就會發現作者所布下的局,是將描述用最簡單的方式呈現最多麼面向,也將「嚮往音樂」化為人人心裡的那個未完成卻幻想達到的夢想。



雖然石黑一雄及我都不建議讀者將這本小說集拆解成不同篇章分開閱讀,而且這本書的價值其實就在於把五個故事的情緒,從第一篇開始閱讀到第五篇結束的這個過程,但是最後一章〈大提琴手〉的故事,的確與古典音樂欣賞者有著很大的絕對關係。這位在威尼斯的大提琴手在演奏工作的咖啡廳遇上了一個美國女人對他說:「你有那個,假不了的,你有……潛力。」之後又跟他說:「我指的是會讓你開花結果的人。一個聽見你,並知道你不只是個受訓練的平庸之輩的人,因此,即使你還在蛹化階段,只要一點點幫助,你就能羽化成蝶。」

這位「老師」的話一直如此矯揉造作,有說跟沒說一樣的抽象,但是當大提琴家把這些想法變成了觀點融進音樂中時,老師說話了:「我突然覺得看到什麼了……一座我未曾進入的花園。就在那裡,在遠方,沿路有許多東西。但那是我第一次,發現他們的存在。一座我從沒見過的花園。」這種說法,幾乎會出自所有聽音樂的人心中(會說得出口的老實人,還是少數)。但是當第一次有這樣感覺之後,通常可預見成為音樂會常客或是唱片行的會員,然後希望在不會過度自辱或是羞愧的情況之下,和他人討論找到這樣經驗的聲音追尋,當然還有口耳相傳的某場傳奇演奏會。

身為學生的大提琴家不久就發現他的「老師」並不懂怎麼拉大提琴,但是他卻已經不希望拆穿老師的這個謊言,就怕因為把這件事說白,會結束與這個老師學習的機會。原因在於這個不會大提琴的老師,因為沒有樂理的背景及拉琴技巧的牽絆,反而更可以用純粹聲音的表現來追求大提琴彈奏時發出聲響所可以展現的感情及訊息。

我並沒有將石黑一雄的這篇故事精髓說完,只說了一個大概,也把他最精彩的描述留給想看書的讀者們,想要知道他怎麼說這個故事,還是必須回去讀完整本書。但是小說中也沒有直接說出彈奏感情的改變及聲音與感情間的連結,這些是我在這本小說中所讀到的絃外之音。也是看到取《夜曲》為書名,開始想像其中到底「夜」將在中間扮演的角色為何。也或許石黑一雄知道蕭邦只把「夜曲」兩字當作是寫作的某種模式參考,再利用大家對於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形式及意義,以先入為主的想像,造成了之後聆聽或是閱讀時,與這個想像相謀和及抵觸的地方。這樣的故事與音樂表演時,可能產生在文字及音符之外的作者主導訊息,像是之後每每演奏〈433秒〉時,大家會發現總會有一種緊張感,因為我們太習慣於聲響、表達及與人互動,當我們都成為不能反應的角色,而寧靜是我們必須接受的訊息,我們所接受的情緒——緊張,是開啓感覺的第一個開始。


(本文刊登於2011年5月號《樂覽》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