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國立台灣交響樂團《樂覽》雜誌2010年8月號)
也許沒幾個人會還計較,到底這條小徑是不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市裡,這條小徑所流傳的故事,卻總是印在認識這樣舞蹈、音樂、及文化的人心中。這是一條幾乎所有聽探戈曲或是西班牙文民歌的人,都應該有印象的歌,胡立歐也曾經翻唱過。曲名簡單尋常,就稱〈小徑〉(Caminito)。這條小徑就如探戈這種音樂會給人的印象,似乎是某種悲傷情緒的宣洩,以小調悲鳴卻又必須維持腳步延續的方式繼續。身為阿根廷人的指揮家兼男高音荷西.庫拉(José Cura)也曾在演唱專輯中收錄過這首歌,但最為人所記得的,當然是探戈之王賈戴爾(Carlos Gardel)的經典演唱版本。
時間已經拭去的那條小徑
那日我們曾經過那裡
我來這最後一次
來告訴你我的哀愁。
小徑,你曾經
花叢滿布又蘆葦雜生
你將會成為影子
如我一般的影子。
她離開後,我從此哀傷
小徑,吾友,我也將離開
她離開之後,不曾回來
我將隨她的腳步,別了,小徑。
小徑,我每天下午
開心地邊走邊哼唱吾愛
如果她再來這裡,別說
我曾淚濕你身上。
小徑,長滿薊草
時間之手抹去你的蹤跡
我希望倒在你身旁
靜待時間領我們而去。
就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為了這首歌,也為了這個文化而延續,大家為了這首歌而希望追尋這條傳奇小徑。竟然如果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跟人說起這條「小徑」,大家會指引你前往港口碼頭區(La Boca)的這條,充滿著五顏六色的小徑。但這首歌其實最原意,在一九二六年寫成時,應指的是阿根廷北邊拉里奧哈省的奧爾塔(Olta, Riojano)小村莊裡的一條小徑。這首歌中的緬懷及思念,讓探戈這樣的小調曲式,就像這條哀傷的小徑,足以讓音樂及歌詞,漸漸緩緩勾攝住心中容易感傷的那一小塊,而跟著歌中男主角及小徑,希望在小徑上找到一條紓解的出路。
這樣淡淡但又持續的哀愁,與這種文化的起源和發展,幾乎交互影響而生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又自稱「港都人」(Porteño),起因於歐洲移民到阿根廷的第一站即為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個海港,而當歐洲各地,還有從非洲進口來的黑奴匯聚在這個海港都市,這樣一個文化交雜參差的地方,成了探戈這種樂曲及音樂會產生最好的溫床。這些港都人最自豪的,是冒險的精神及創造的勇氣,但提到「港都人」這個身分時,這些全為離鄉背井的各地英雄豪傑,也總有那絲懷念故鄉過去的遺憾及矜持。
本來也許是清楚明瞭的歷史考究,竟然也被容易將所有事都情緒化處理的阿根廷人,把探戈的歷史傳奇誇張化,也毫無希望求證的欲望。當阿根廷首屈一指的文學舵手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寫下〈探戈的歷史〉一文,讓大多的喜好者,更是因為大作家已經做好的整理,用最絕妙優美的文筆寫就,成為寧願相信的過去記載。可笑的是,波赫士筆下到底何者為真,何者為幻,一直也就是探戈成為傳奇的最佳觸媒。這個異端描述的開場,竟也是狀似客觀的引述及謙稱,讓這篇文章更顯重要非常。
可以理解及具共識的是,探戈的起源充滿相當多的睪酮素(還是要優美一點說男性賀爾蒙也行)。就在以男性為大宗的歐洲移民下船後,突然發現美洲大陸的蠻荒及無限的可能性,讓他們必須以更原始的方式求活。波赫士說道:「我小時在巴勒摩,多年在查卡里塔和伯多看到的一對對的男人在街角上跳舞的情形,因為鎮上的女人不願意參加放蕩的舞蹈。」就像過往對這種舞蹈的起源鄙視,「以前的探戈是放縱的胡鬧;今天像走路那麼平常。」波赫士說。
也因為早期探戈並未完全定型,充滿可能性及創意,波赫士更用他擅於增色的筆調為過去歷史彩上,讓人無法求證的傳奇色彩:「最早的米隆加和探戈也許有些愚蠢,或者有點不知所措,然而至少是豪邁歡愉的;後期的探戈則像是一個怨天尤人的人,成天悲歎自己的不幸,無恥地慶幸別人的不幸。」如果這樣的探戈流傳至今,也許並非會是受我們所喜愛的音樂類型,因為抒情感懷的那條心靈小徑,也就無法隨著這樣的音樂而有所纏綿。波赫士寫下這些有關探戈的字眼時,時值不過探戈的第一個黃金年代一九三零年。
當我們提到賈戴爾,不得不提馬戴爾(Julio Martel)。懂得探戈的人,相傳一位並未留下任何錄音,也鮮少公開演出的探戈歌手,就算他有公開演出,他也絕對不會選擇音樂廳,或是酒吧,也不會預先告出即將演出的地點或曲目。他個歌聲傳聞會「憑恃著自身的力量騰空、翱翔,展開豐富的情愫,超越了一生所能容納的感觸……」。聽過他的人,都說他唱得比賈戴爾還要好。如果你想要找這個人的唱片,除了剛才的敘述中已經提到他不曾留下任何錄音,另外一個可能性就是,他是虛構的。這個角色是二零一零年二月剛辭世的阿根廷小說家馬汀尼茲(Tomás Eloy Martínez)所創造出來的小說人物。換個角度來說,如果熟知探戈的人,當聽到「唱得比賈戴爾還好」,就應該要知道這件事是假的。就算是連筆者站在文學欣賞的立場,都寧願不要承認這個人物的不存在。馬汀尼茲對馬戴爾的描述:
馬戴爾不在那些熙熙攘攘、如迷宮般的交叉路口演唱,而選擇前往某些流浪家庭紮營的死巷街區。在此,任何聲音一旦從喉嚨發出,即如同鉛塊般墜落:濃稠的空氣使之潰敗。然而,在隧道內的所有岔路皆可聽到馬戴爾的歌唱,因為他的嗓音有如涓涓細流,越過一切阻礙。那是他絕無僅有的一次獻唱菲力伯特與科莉亞.佩妮亞洛莎(Filiberto & Coria Peñaloza)的〈小徑〉(Caminito),因為這首探戈歌曲並未達到他對表演曲目的要求。魏吉利認為,他之所以這樣做,是要使所有步行其中的人們能夠跟上歌詞,而不迷失方向,並且試圖在已存有甚多迷思的地下迷宮當中,不再添加更多的難題。
這條小徑,總是我們都在找尋歸來,和重回過去美好時光的可能。這樣的重回,亦是一種復活,回到甜美的起初,但是那本來就是僅存在緬懷的可能中,是不切實際的,但是藝術與音樂不也就是因為這樣,而可以讓我們從不同的情緒及情境中切換轉調,讓所有的一切不至於一層不變。這個主題,《歸來》(Volver)早成為一首探戈名曲,也成為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以這個詞來為自己的電影命名,在台灣上映的中文片名為《玩美女人》(Volver),也就是這部電影潘妮洛普口中一直哼著的幽怨歌曲。
另外一位阿根廷傳奇作家薩巴多(Ernesto Sabato),這位已經生於一九一一,活了九十八歲的人瑞作家,在一九九八年時,出了自傳《終了之前》(Antes del fin),以為可以因為這本書,而已經可以向世界負責。在序曲,就已經引用阿根廷著名探戈作曲家多羅(Aníbal Troilo)的歌詞引言。這位生處在二十世紀最精采歷史中的科學家與作家,將探戈之所以可以在阿根廷產生的關係,這樣表示:「人類真正的祖國是那個他一再從理想的旅行中回來之後的祖國,是這塊心靈在人間以及在人生旅途的領域,是這塊我們在其中生活、相愛以及受苦的破碎土地。在一個全然危機的時刻,只有藝術可以表達人類的不安與絕望,和其它思想活動不同,藝術是唯一可以抓住你靈魂的全部……」這個祖國之路,不也就是那條我們心中曾與我們為伴,相依相惜的小徑?
生長於阿根廷的音樂家其實叱吒古典樂壇撐起一片天,阿格麗希(Martha Argerich)、巴倫波英(Daniel Barenboim)及前面提及的庫拉,都是在古典樂界無人不知的重要名字。當然,探戈文藝復興的教父皮耶佐拉(Ástor Piazzolla)也是在愛樂人社群中相當熟悉的名字。巴倫波英在年輕時,幾乎不會提到或選用探戈音樂,可是當他到近年來,探戈和阿根廷在他的演出曲目中,開始占了一個位置,也算是將音樂與文化的結合,還有發揚阿根廷形象,將探戈增加世界舞台曝光的機會。
當皮耶佐拉抱著希望前往巴黎,願意將古典音樂作曲及鋼琴技巧精練的時候,他遇到了音樂教母布蘭潔(Nadia Boulanger)所給她的忠告,找尋自己的聲音及跟隨自己的天命,就算在自己家鄉布宜諾斯艾利斯被稱作破壞傳統、妄造文化,但是他還是依靠對藝術的執著,將探戈更高級的藝術表現,及運用這個曲式所轉變出來的各種可能,帶進歐洲、美加,從此奠定自己在音樂界不可磨滅的永恆地位。或許吧,很多跳探戈的人會語重心長地說,皮耶佐拉的音樂不是舞蹈的音樂;但是我相信,聽過他音樂的人,沒有人可以否認,這樣一條勾攝撩人的小徑,在聆賞人心中所帶起的情緒蕩漾,絕對就像讓音樂抱著心靈舞動探戈,那還是舞曲一條,如詩如歌如泣如愁,循徑找尋懷想那心目中那塊曾經的舊時美好,成為藝術,至少是探戈藝術中最終極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