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17, 2010

文字原聲帶.音樂抽象畫

文/陳英哲

(本文刊載於國立台灣交響樂團《樂覽》雜誌2010年7月號)

人是視覺的動物,是這樣的嗎?如果此說成立,那至少在閱讀本刊的你,喜好的就與常人不同。音樂增加生活中的色彩,豐富我們的感情,充滿在我們的生活中,但是這些音樂到底在我們心裡產生了什麼?情緒要怎麼言語形容,還是出現了某些風景或是意象,讓我們可以從這些視覺聯想中產生對音樂的感動?


愛樂人如你,也許跟很多人一樣,在心目中,始終認為研究古典作品有某種道德價值。但是其實,這種價值跟我們平日接觸的廣告或是文字會引用古典畫作一般,將藝術的層次用直接反應的方式,讓一般民眾感知,其實約翰伯格(John Berger)已經提到,因為「藝術是富裕的指標;屬於美好的生活;是這個世界送給富人和美女的一種裝飾」。

文字和音樂之間的連結,在聆聽音樂的過程中,較常出現的,我們也較為直接接觸的,通常是歌詞或是劇本,或是透過音樂家在樂譜或是標題上下的苦心。這麼說來,也像是我們在欣賞抽象畫時,創作者的定題通常幫觀賞者奠定下觀賞認知的基礎,讓觀賞者足以從題目中與畫面對應,而從中看出一些端倪。那些定為「無題」,或是僅以作品編號命名的作品,就常讓觀賞者掉入五里霧中,不知從何掌握起。當音樂中,看到是奏鳴曲、前奏曲、練習曲……等,單一並未定義的曲式,除非對音樂已經熟悉,或是對音樂家有所理解,要不然,一般聽眾是難以直接從這樣的資訊中,可以一下「聽見」音樂家所希望傳達的訊息的。





這些聲音訊息的解答解碼,透過文字,或許是最容易及普遍傳達的方式之一。歷代作家對音樂作出的解釋及重新理解的作品,也不在少數。近期暢銷作家如村上春樹一輩,更甚至對音樂的興趣足夠寫出數本音樂相關的書,唱片公司也樂於將這些作家書中所提及的音樂,另外編成唱片以文學之名包裝促銷,也滿足同時喜好音樂及文學的大眾需求。這讓音樂與文字的關係,不僅只於歌詞與劇本之間的關係,也讓文字成為詮釋音樂的另外一層可能性,讓訊息在不同的藝術媒介中,轉換方式流傳,互相見證。

打開歷史,過去文藝興盛的幾個時期中,其實無論各式各樣有天分才華的人,總是有辦法聚在一起,互相激盪,甚至競爭,比較出誰或是哪種藝術類項才是帶領時代,或在歷史中代表時代的藝術表現方式。這也意味,其實作家、畫家、音樂家在很多時代或是場合,也許都共處一室,共同討論時代及藝術表現所帶給他們的啟示。我們也許無法想像,在一九二二年的巴黎,畢卡索(Pablo Picasso)、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和喬埃斯(James Joyce)同桌而坐,就算還未摸清楚對方底細,但也已經互相聽過各自的大名,也分別代表了他們的藝術成就,有了交集。

這其中的大文豪普魯斯特,雖然對同桌的史特拉汶斯基並沒有百分之百的好感,在他的大作《追憶似水年華》中,從第一部吵到最後一部的一個身分地位及藝術品位話題,竟也包括了到底是貝多芬的音樂成就比較偉大,還是華格納對音樂所提出的創新比較重要。

這樣的例子在這部細密綿長的小說中,音樂所占的篇幅,相當之大,主角馬塞爾與前半部的描述主角斯萬,對於他們的社交圈及交友情形,常就是以音樂及音樂所提起的主題來描述情誼及對愛人的癡戀。有趣的是,當時普魯斯特也在小說中創造出極具藝術天分,但是生涯失意的音樂家雛型,一位名叫凡德伊的作曲家。在許多的文學評論中出現,凡德伊的角色,建基於與普魯斯特約略同年代,在巴黎享有名氣及才氣的音樂家,如法朗克(César Franck)、德布西(Claude Debussy)、聖桑(Camille Saint-Saëns)、蕭邦(Frédéric Chopin)等人。更直接在小說第四部中,提及其中的角色德.康布梅爾夫人是蕭邦當時唯一還在世的學生,並還足以將大師的情感及演奏技巧,傳承延續,讓身邊及希望還能感受到大師在世的人,可以從她的演奏中,看到蕭邦的影子。這位號稱巴黎上流社會八卦大師的小說家,另外布下了精彩引言,讓這部小說與音樂的交織精采層次更上一層,就是在開場就已經讓故事主角馬塞爾利用對於喬治桑小說的熱愛,而對文學染上深深的興趣。這位當時造成巴黎轟動的女作家,也就是曾經與蕭邦若即若離廝磨十年的情人。

蕭邦的鋼琴作品《第六首前奏曲b小調》中,就以音樂紀念了這段關係。喬治桑在回憶錄中寫到:因為大雨,她與兒子出去購物,遲至六小時之後才到回到家,才進門,蕭邦就對著母子亂叫,以為他們已經死去成為鬼魂。這六個小時的等待,對於生性纖細敏感的蕭邦,絕對是難耐的煎熬,就在神智恍惚之間,他試圖彈琴鎮定,卻在琴聲中看見自己溺斃湖水中的景像。就在最後終於看到喬治桑母子時,已經認定他們已成鬼魂。這段故事也足以顯限,音樂之所以足以讓人可從中望想見,其中的感情及情境,投射出來的,也許是某個已經成形的想法情緒,或是實際經歷的感情投射。

與蕭邦同期,既是相互較勁的演奏會敵人,亦是互相尊敬的藝術家,也還幫他立過傳的李斯特(Franz Liszt)因為才華出眾,不僅作曲足以造成一世潮流,還因為相貌出眾,技巧讓人無法捉摸、神出鬼沒而受當時社會所歡迎。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在他的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鬱》中,就直接獻一首詩給與他同時的李斯特(Franz Liszt),題為〈神杖〉,他也不吝於解釋。

從道德和詩意上來說,是神聖的象徵,神父與女司祭——上帝的使者和侍從手持著它為神明司儀。可是就它本身來說,只不過是一根棍子……在它的身上,藤蔓花枝畸形怪狀地纏繞攀爬……又有哪個凡人敢斷定是鮮花葡藤為木棍而舞呢,還是木棍為顯示花蔓之美而生呢?……

從文中的木棍與纏繞在上的藤蔓,可以看出波特萊爾就這兩個角色的相輔相成來點醒閱讀者,要從中體認李斯特對於音樂創作及鋼琴技巧,創作加上演奏功夫到了錦上添花的地步,足以讓波特萊爾深深著迷。更甚,波特萊爾提到,就算是仙女們被戰無不勝的酒神逗弄慌亂,也不曾像李斯特「在弟兄心靈間大顯神靈時那樣威力無邊,變化無窮!」

這樣對音樂的形容,也許在今天的音樂廳,你我無法一下就從中獲得相同的樂趣,因為這些作家與音樂家,至少在對靈性的敏感度是多少在同一個頻道上。讓他們可以相互溝通。但是音樂這樣抽象的形式,對一般人如你我可能就沒有辦法讓我們可以從中看到神杖、神父、酒神……等。

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在美的歷史中也不忘插嘴解釋音樂美的起源,特別是聲音與影像的對立,自古希臘時代,音樂就已經被認為比是覺藝術更容易表達靈魂,原因就在於靈魂的不可捉摸性,對於熱情的撩撥能力也比視覺藝術高出許多。艾可說道:「古希臘人則認為,表現美的事視與聽,而非觸、味、嗅,視覺與聽覺使對象與觀者之間能保持距離。不過能夠聽的形式,例如音樂,又因為在聆聽者心中喚起的反應,而惹嫌疑。音樂的節奏影射事物常變不居的流動……」




當我們引以希臘文化來解釋古典音樂及當代音樂時,又必須小心,當時的音樂家及音樂表現,大多來自未受教育的奴隸階級和吟遊詩人。也就因此,雖然當時的音樂討論及理論是由以數學著稱的畢達哥拉斯起始,但他也提到作曲家僅知道音樂世界的規則,可是對具體聲音世界並未提出藝術化的見解,而將興趣轉去音樂與體現比例與數學之間的關係。而這個所未藝術本能與數學比例間的神秘關係,一直要到現代科學普遍之時,才被大家所接納兩相緊聯的關係。

話說回來,在前往音樂會,或是聽唱片,如果不清楚鋼琴家的背景、不了解音樂家的背景、不懂曲目細節,這樣的聆賞經驗,對很多人還是容易造成聆聽上的障礙。但是我們去音樂廳聽演奏會時,是去看鋼琴家的禮服及台上的鋼琴嗎?還是去聽那將廳堂充滿的音樂,與我們的靈魂與情緒互相勾引纏繞又升華的那種快感?在小說中形容的那些音樂,或是這本刊中所描述的資訊,不也是用文字及討論,來吸引對這個神聖不可捉摸的藝術表現形式,拉到我們還能理解討論的平台,用我們都可以解析的文字,來與愛樂的你我,一窺這撩撥靈魂的抽象意識。其實,最可怕的是,視覺藝術與文字,總有辦法將其中部分遮掩或是閉起眼睛,但是耳朵無法關起來,音樂直接深入的是腦中最深層的智性與感性,甚至在睡夢中都還具有聆聽的功能。當你要描述聽到的聲音時,是不是會要用其它具體的事物、景象、人物來描繪這樣抽象的情感?難怪,最近聽到的鋼琴,都變成了江海波濤,或溪水潺流,亦有人馬雜沓的奔騰氣魄,全從那只有黑白的怪機器中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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